界面新闻记者 |何柳颖
作为国内最大的黄金珠宝交易集散地，水贝正被非法分子瞄准。
11月1日，冯丰（化名）正常在水贝营业，突然收到银行的一则冻结通知。
冯丰赶紧联系银行客户经理，客户经理告之，其银行资金5万元已被冻结，冻结时间半年，具体需要联系新疆方面公安局。
经与警方联系后，冯丰才意识到，是半个月前的一笔交易因涉诈而触发了冻结。
据冯丰回忆，当时，一名自称郭总的人通过企业微信号联系上他，郭总很快选购了一个古法金葫芦、一只古法手镯，共计53克，金额总计54004元。郭总先是通过银行卡转账了5万元，并称“卡限额了，剩下的4000块钱，支付宝转你”，两笔款项到账后，冯老板安排了顺丰快递送货。本以为尘埃落定的一单交易，没想到却成为了诈骗案件的其中一环：“洗钱”。
界面新闻记者了解到，该名郭总的微信号绑定的企业名为“广州明瑜投资有限责任公司”，界面新闻记者查询天眼查信息显示，该公司已于2022年5月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界面新闻记者致电办案警官，对方表示无法透露具体信息。
令冯丰意外的是，受涉案卡影响，其名下其他银行卡以及微信支付也处于被限制使用状态。他立刻与深圳市罗湖翠竹派出所取得联系，在提供了相关聊天记录、交易货单等资料后，冯丰名下其他银行卡以及微信支付成功解冻，但涉案银行卡目前仍被冻结，日常经营以及生活都受到了影响。
界面新闻记者了解到，近年来因涉诈被冻卡的水贝商户不在少数。事实上，利用黄金“洗钱”的现象长期存在，而伴随近年来“断卡行动”的有力推进，叠加虚拟货币等洗钱问题愈加突出，黄金交易涉诈情况更显严峻。
当前，我国反诈反洗钱力度不断加强，在这一大背景下，水贝商户的冻卡忧虑日益加剧。这场集体困境，是否有解法？
大小商户先后中招
在水贝经营多年的陈晨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他“中招”了两次。
“一次是去年中秋节前，涉案资金2000元，被江苏警方冻结了三天后改为限制非柜面交易，沟通半个月后终于拿到警方出具的解控函，银行依函件解除风控。但期间微信支付也被冻结，几经辗转才联系到客服解决，后来发现名下社保卡也被冻结。第二次是去年国庆前，卖黄金收到2万多元，贵州警方要求到当地处理，半个月后电话联系我，并让我退款或部分退款，我拒绝了，后来银行卡成功解冻。”陈晨回忆称。
陈晨告诉记者，第一次被冻结的是二级卡，第二次被冻结的是三级卡。
“所谓二级卡、三级卡，指的是涉案银行卡的级别。在相关案件中，直接收到受害者汇入资金的银行卡为一级卡；直接接收从一级卡转出资金的银行卡，即为二级卡；资金再从二级卡转出，直接接收这笔资金的银行卡就是三级卡，以此类推。”北京市京师（深圳）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珠宝行业法律事业部主任邱丽平告诉界面新闻记者。
陈晨以及冯丰都告诉界面新闻记者，近来因涉诈而导致银行卡被冻结的现象在水贝相当普遍。“我印象中2023年就有此类问题，2024年更是大规模出现。”陈晨回忆称。
从时间节点上看，2020年的“断卡行动”是一个重要影响因素。当年10月10日，国务院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工作部际联席会议全国“断卡”行动部署会召开，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以打击、治理、惩戒非法开办贩卖电话卡、银行卡违法犯罪团伙为主要内容的“断卡”行动。在管控压力之下，非法分子将更多目光转向大额、高频的黄金交易。
另外，有法律人士观察到，近年来虚拟货币的洗钱问题也加剧了这一趋势。
“黄金一直是洗钱的重灾区，特别是黄金结合虚拟货币的洗钱问题近几年来越来越突出，黄金的匿名物理隔断加上虚拟货币的匿名网络隔断，为洗钱类犯罪的追查增加了极大的难度。”盈科律师事务所全球涉外刑事法律服务中心中国区主任、盈科深圳刑民交叉中心主任郭志浩告诉界面新闻记者。
黄金交易被瞄准，“一件也能走批发价”的水贝市场自然成为了高发地。并且，被“盯上”的不仅是中小型商户，大型商户亦受此困扰，且一旦被冻，影响面瞬间扩大。
今年10月，贵金属交易平台“融通金”部分用户反馈其银行账户出现临时性限制。“融通金”商城是深圳市金正金珠宝首饰有限公司旗下平台，该公司是一家贵金属原材料服务商，据介绍，已在全国开设30家线下品牌店。
根据融通金10月13日的官方声明，近日部分融通金官方商城用户银行账户出现临时冻结情况。经核实此事件为反诈系统为保障资金安全自动发的“三日保护性限制”，属系统性风控措施。公司已积极同银行与反诈中心处理，并于10月12日获得惠州市公安局开具的《排除涉诈情况说明》。
界面新闻记者就此事电话咨询融通金商城，商城方面回应称，此事是由于有涉诈资金转入平台账号所致，目前我们已获得公安方面的证明文件，并协助客户进行解冻，目前平台正常运营中。据了解，商城此前亦曾发生过一次类似的冻卡。
商城方面向界面新闻记者强调，未来将进一步升级平台风控系统，加强与监管部门的联防联控，致力于为用户提供一个更安全、更安心的交易环境，坚决杜绝不法分子利用平台进行任何非法活动。
冻卡因何触发？
可以说，被冻卡已经成为水贝商户的集体隐忧。
在黄金交易过程中，买料、卖货等均涉及大额交易，一旦银行卡被冻结，门店生意难以开展。如果名下所有银行卡乃至移动支付工具均被限制使用，生活亦会受到很大影响。
具体到冻结的触发因素，有银行运营部人士告诉界面新闻记者，近年来，因为电诈案件频发，部分商户主的银行卡、微信、支付宝被冻结或者交易被限制，具体可能有三种情况，包括账户疑似用于诈骗或者是为诈骗分子过渡资金、疑似账户资金被他人诈骗、银行或支付机构主动管控。
从界面新闻记者了解到的情况看，水贝商户账户被冻结的情况多属于第一种，即疑似用于诈骗或者是为诈骗分子过渡资金。
上述银行人士具体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在这种情况下，因为银行卡、微信、支付宝等账户发生异常汇入或者是频繁进出交易，例如收到的货款资金涉及到诈骗资金，与疑似电诈涉案卡之间有频繁交易，甚至是商户主主动出租出借账户给不法分子进行洗钱、刷单、跑分等行为，被监测到或者是受害人报警后，警方会向银行、支付宝或者是财付通等支付机构发布冻结或者是止付通知，将账户进行控制。“如果异常行为明显，可能不仅限于冻结交易账户，还有可能会对名下的其他银行卡和支付账户进行冻结或止付。”
郭志浩也观察到，随着国家反诈力度的加大，特别是2020年“断卡行动”推出后，一旦确认收到涉诈资金，公安机关便会逐级冻结多层流经过涉诈资金的银行卡及微信支付、支付宝等资金账户，“这已经是普遍现象”。
对于为什么要一并冻结，邱丽平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因电信诈骗的资金转移速度极快，一笔资金可能在几分钟内通过多个账户被拆分、转移、混同，“如果一个商户的账户收到了赃款，执法机关有充分理由怀疑该商户名下的其他账户可能被用于后续的转移或洗钱活动。为了彻底阻断资金流，防止损失扩大，采取‘一人多卡，全面冻结’的措施，是最高效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目前，陈晨名下两张涉案卡均已解冻，冯丰名下涉案卡仍为冻结状态，需等待警方的进一步沟通。
从解冻流程看，上述银行运营部人士告诉记者，因涉诈被误冻结需要解封的，一般需要向警方提供真实交易背景资料，例如发票、发货单、快递记录、与汇款人之间的微信沟通记录和历史交易记录等，能够充分证明相关的资金来源正当合法，警方调查核实后即可解封。
该名人士表示，银行为客户提供了多种申诉渠道，包括电话银行、手机银行、柜面申诉等。
至于具体的解冻速度，“还是取决于可疑交易的排除情况，银行反洗钱部门，借记卡、信用卡的主管部门都会涉及相关工作。 ”另有银行卡部人士告诉界面新闻记者。
防范仅靠“刷经验”？
今年以来，国际金价续创新高。截至发稿，伦敦金现货报4142美元/盎司，年内涨幅已超57%。
金价走高后，黄金交易更易被犯罪份子利用，而水贝作为全国黄金珠宝交易枢纽，备受压力。
在今年5月举办的水贝商圈打击防范涉黄金犯罪工作会议上，深圳市黄金珠宝首饰行业协会会长黄志勇指出，2025年第一季度，水贝商圈内涉黄金犯罪案件较去年同期上升23%，其中新型网络诈骗案件占比达41%，犯罪手段呈现专业化、隐蔽化趋势，严重威胁商户财产安全、扰乱市场秩序。
黄志勇强调，协会联合翠竹派出所建立“警协联动”机制，推动会员企业技防升级，开展“反诈防骗”专题培训。
事实上，围绕反诈，行业协会、所属警方均有所部署。
2024年4月，一张显示出自深圳市公安局罗湖分局翠竹派出所的《关于防范涉诈资金流入黄金交易市场的风险告知书》在网络上流传。告知书提及，鉴于当前电诈违法犯罪的形势十分严峻，黄金交易应严格落实实名登记制度，对于当日交易总额在人民币贰万元以上的买卖黄金等贵金属人员应实名登记，需核实并确保购买人使用的银行卡户名和本人身份证一致。
界面新闻记者就此电话咨询翠竹派出所以作求证，接线人员表示稍后通知相关部门对此进行回复。截至发稿，界面新闻记者未收到相关来电。不过，有商户告诉记者，“做得大的都被重点通知了，我们没有被专门提醒，但遍地都是这个图，所以都清楚。”
但从实际操作层面看，商户对于实名制的落实力度不一。界面新闻记者咨询了多名商户是否2万元以上的交易需要提供身份证以作实名，有商户称，“是的，为了资金安全必须本人购买，需要提供本人身份证照片。”但也有商户表示，“不需要，2万以上也不需要”。
交易对象信息模糊之外，水贝商户还会遇到寄送交易带来的风险。在冯丰的案例中，郭总先是提出让其寄同城快递，或者“叫个跑腿，一个小时就能到”，但跑腿方没有接单，表示“怕不安全，出事多”，郭总这才接受了寄送顺丰快递的方案。
界面新闻记者以买家身份咨询多名商户，对方均表示支持寄送。多名商户表示，在水贝市场，通过快递寄送金饰、金条十分常见。“每天都要发很多快递。”冯丰表示。
在水贝市场的显示大屏上，“翠竹派出所提醒”几个大字尤其瞩目，上面写着‘凡是要求寄送黄金、现金至指定地址，或让你当面交付给‘第三人’进行‘充值投资’和缴纳‘保证金’的，都是诈骗。”
但即便是真人线下交易，也暗藏风险。陈晨表示，其第一次被冻卡就是外地客户来到水贝线下进货。
这些线下交易对象，其实可能是“专业跑腿”。南京市公安局曾发文表示，因黄金具有“价值高、易流通”的特点，境外诈骗分子便打起利用黄金“洗钱”的主意，形成一条由“跑腿员”购买黄金、将黄金迅速转手卖出、钱款通过非法渠道给到境外上家的犯罪链条。
需要指出的是，水贝是一个特殊的市场，公对公、公对私、跑腿代购等各式交易共生共存。“且水贝市场习惯了基于信任进行交易，行业里存在大量的现金交易、私户转账收款、代收代付等模式，从而进一步给了洗钱分子利用黄金洗钱的机会。”邱丽平指出。
风险如此之多的情况下，中小商户的风控措施却显得十分薄弱。多名商户告诉记者，日常防范通常只能是“刷经验”。
“比如，我是个首饰卖家，如果客户磨唧，嫌贵，既卡尺寸，又要求包邮，各种拍照看图，那大概率是真实客户。上来问我有没有金条，金条多少钱一克的，我一般都会觉得有风险，宁愿不交易。”陈晨称。
反诈反洗钱能否更精准？
从法律层面看，因涉诈而冻卡有明确的法律依据。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反电信网络诈骗法》，对监测识别的异常账户和可疑交易，银行业金融机构、非银行支付机构应当根据风险情况，采取核实交易情况、重新核验身份、延迟支付结算、限制或者中止有关业务等必要的防范措施。
但从实际层面看，商户一旦被冻卡，容易陷入经营困境，且解冻通常需要投入不少的精力与时间，若被频繁冻卡，影响更是持久。
不少商户的疑问是，目前的反诈反洗钱措施是否存在进步空间？法律人士认为，目前无论是执法层面，还是商户层面，其实都存在不足。
郭志浩认为，一方面，反诈反洗钱的打击目前尚无法做到精准冻结，但在断卡问题上，反诈和保护营商环境并不太容易兼顾；另一方面，有商户对于反诈措施的不了解导致无法做好前期的资金审查，另外也有部分商家是主动参与洗钱，纵容犯罪。
邱丽平也认为，目前的反诈工作追求“快”和“广”，以最快速度冻结尽可能多的潜在风险账户，这必然会导致精准度不足。“在冻结初期，往往是公安机关单方面依据资金流向做出判断，商户需要自行收集证据证明自己‘清白’，这个过程漫长且被动，很多情况下，办案机关在外地，商户要自证清白很难，即便提交了材料，也不一定能尽快解封。”
商户方面，邱丽平观察到，绝大部分反诈意识比之前提升了很多，“因为很多商户被冻结过账户，已经被‘冻怕’了，但仍然有部分商户反诈意识还不够，或者反诈工作做得不够到位。比如，还停留在‘钱货两清’的旧思维，简单地认为‘收到款、发出货’就完成交易，殊不知收到的款可能是赃款。”
正如前文所提，许多水贝商户的反诈措施都存在缺漏。“比如，对于大额交易的陌生客户，不登记身份信息、不核实付款人与收货人是否一致、不对交易目的进行合理询问；大量使用个人银行卡、微信、支付宝收取高额货款，公私不分，极大增加了个人账户被涉案资金‘污染’的风险；不签订合同、不保留完整的聊天记录、发货单、提货视频等，导致被冻卡后无法有效自证清白。”邱丽平具体称。
若从解法看，在目前的反诈大语境下，强化个人风控已是必要之举。
郭志浩提醒称，对于大额交易（建议大于3000元的交易），务必做好交易前的身份核查以及资金核查工作，特别是交易对手和资金账户最好完全一致。有条件的情况下，还可对交易对手的过往资金流水进行审核，千万不要为了促进成交而放松警惕。
邱丽平具体表示，避免冻卡，需要从“事前预防、事中应对、事后救济”三个层面构建全方位的防火墙。
“首先，必须严格推行‘实名’交易与打款强制备注，确保资金流、货流、信息流三流合一。另外，尽可能使用公司对公账户进行业务结算，将经营风险与个人财产风险隔离最。最后，切记保留一切证据，如银行卡被冻结，建议第一时间整理与该笔款项相关的所有证据链。”
“如遇‘付款人与提货人不一致’、“多笔不同人账户向您集中付款”、“异地客户不加询问即下单大额黄金”等异常交易情况，必须要谨慎处理，收集身份信息、签合同、询问交易背景和用途、付款备注等等程序必不可少，如把握不准建议放弃交易。”邱丽平特别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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