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先从被窝的缝隙里渗进来的,像某种无声的入侵。我闭着眼,却已感受到它在我的皮肤上试探,一寸一寸,带着初冬特有的锋利。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窗外,梧桐叶还绿得固执。而上海,就在这一夜之间,毫无过渡地跨进了冬天。
从衣柜深处扒拉出一件皱巴巴的卫衣,慌慌张张把自己裹进樟脑丸的气味里,就闷头闯入这个略显错位的清晨。站在路口等绿灯时,我忽然感到自己与这片街景竟有些同病相怜——我们都被没收了一场温和的过渡。
本科毕业是两个月前的事。研一第一堂课上,老师要求我们呈现“研究生水准而非本科生的作业”,我突然慌了神,迅速思考自己与两个月前有何不同。那个将我与过去隔开的暑假,薄得像一页纸,如同上海入冬的这一夜,轻轻一翻,就被甩在了身后。身份的转换,总是突如其来、不容商量。
前几天朋友聚餐,有个同学叹息:“现在想安心当学生,倒像成了一种罪过。”我懂她眉宇间尚未言明的无措与不安。入学尚不足两月,感受校园时光却已成为一种不合时宜的奢侈。同龄人纷纷涌入职场实习,一夜之间从课堂上稚嫩懵懂的学生,扮演起职场里老练的“社会人”。仿佛只有这样,才不算掉队。
我们这一代人,似乎就生存于这样的仓促之中。十八岁要选择可能决定一生的专业,二十岁要在从未踏足的领域选定赛道,用数段“垂直实习经历”来证明自己的坚定志向。本该用于彷徨与探索的年纪,被严丝合缝的人生规划填满。而更令人不安的是,连“加速”本身,也正在加速。当本属于未来的命题提前呼啸而至,我们甚至来不及准备,便被焦虑和烦躁裹挟着推向下一个路口。我很想知道,在这个飞速运转的时代里,究竟怎样的选择才算“正确”?
此刻,走在这夏冬交织的街道上,看着仓促应对气温的人们。有人坚持着昨日的短袖,有人在风衣翻飞间维持着风度,也有人早已裹紧羽绒服严阵以待。我无法判别谁的穿法最“正确”,正如我说不出何种人生节奏才算最标准。每个人都在摸索这个冬天的脾气,每个人也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与这个世界和谐共处的方法。
有时候觉得穿衣搭配是件麻烦事,参照别人总不得要领。如今想来,思考穿什么和思考如何生活,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我们无法控制外界变化,慌乱地环顾四周,却发现人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此时才明白,或许应该回归身体的感知,去适应属于自己的耐寒系统。正如尼采所言“要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真正的适应是不必勉强追赶每个风向,而是寻得自己从容呼吸的节奏。
上海似乎就这样越过了秋天,将夏与冬这两个本不会相遇的季节,猛地糅进同一帧画面里。转念一想,这错位的季节倒也成全了别样的景致。偶尔不按既定规律前行,生命反而会翻开新的故事。
绿灯亮起,我小跑穿过马路,抵达教学楼时,竟觉出一层薄汗。大抵身体自有其智慧,已在悄然间为我积蓄起暖意,以抵御这横冲直撞的气温。
我想,今晚回家该整理衣柜了。说不定今年,会等来一场像样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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