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洪水冲走前，北京怀柔村支书尹春燕的最后九小时

2025 年 8 月 3 日，距离那一夜的大雨已经过去 8 天。

转移到安置点的老人们每天都在问，" 二华回来吗？"

二华是尹春燕的小名，虽已 51 岁，但村里的老人们依然习惯这样叫她。

8 天前，7 月 26 日晚上 11 点多，在暴雨和黑夜中，怀柔区琉璃庙镇孙胡沟村党支部书记尹春燕留下一句话后，冲进了洪水，走向一座低洼处的房子，那里住着两位高龄老人。

周末回村的丈夫蔡永章也在村委会帮忙，他随手拿了一把伞，也跟着冲了出去。

7 月 31 日，北京市怀柔区通报，在应对暴雨组织群众转移过程中，尹春燕和她的爱人、党员蔡永章不幸被洪水冲走。

8 月 3 日，洪水已经退去，泥沙遍布的村庄里，救援队一直在搜寻，所有人都在盼着 " 二华 " 回来。新京报记者采访多位村民和村干部，并进入打通道路后的孙胡沟村，还原尹春燕失踪前，最后九小时的经历。

时间：7 月 26 日 14:21

暴雨前的晴天，村委会还住着转移群众

7 月 26 下午 2 点，连续几天的阵雨后，天空开始放晴。这天早晨，暴雨预警也降级了，但尹春燕没敢放松，村委会的安置点里还住着 7 位转移出来的村民，预警也还未完全解除。

下午 2 点 21 分，尹春燕在村工作群里发了一张表格和一个通知，让表格中的包村干部、村委会成员保持通讯通畅，严格按照排班值班，随时待命。

村委会门口是一条不长但陡峭的斜坡，这是村里的主干道，沿着斜坡下去，不远处就是范家庄。

孙胡沟村下辖 9 个自然村，有 8 个从低到高，分布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里，从沟口进入，一路上山，村委会就设在第 3 个自然村——辛房村里，往下是范家庄，往上是河西村。

一条排水沟贯穿了整个沟域，平常只有很细的水流，流到最下方的自然村三亩地时，就断流了。不过，经历连续几天的阵雨，沟里浑浊的流水比以往大了许多。村里有许多堤坝、拦河坝等，也准备了很多沙袋，随时可以加高堤坝，防止水漫进村子。

从村委会出来，尹春燕一路走，一路和人打招呼。在村里，她总是风风火火，又特别热情，路上不论碰见谁，都会聊几句。别人 10 分钟的路，她有时候要走一个小时。

" 她性格就是这样，我们村里人，没人不喜欢她。" 村民张春山说。尹春燕出生于孙胡沟村，外出工作多年后，2013 年选择回村发展，从会计开始，到 2019 年当选为村支书。村里许多老人把她当作自家孩子，而尹春燕也和小时候一样，不管进谁家，都十分熟稔，就像一个串门的邻居家小姑娘。

暴雨预警中，防汛是村里的第一要事，每天都要开个简短的会，汇总信息、分配任务，互相了解各处的防汛准备情况。孙胡沟是个大村，包村干部和村干部们分片负责。会计王钺还记得，26 日的例会是下午 3 点左右开的，会很短，但所有预案都提升到了最高级。随后，村干部们便分头去到各自负责的自然村。

时间：7 月 26 日 15:00

小山村的嬗变，村道上鲜花开得正盛

7 月 26 日下午 3 点多，村支委孙桂申一路往下，他负责最低处的自然村三亩地，山道上一簇簇月季开得正好，红的、粉的、黄的、紫的……偶尔经过一片荒坡，大片月季便迎面扑来。

村里以前没有这么多月季，村道也没有这么整洁干净。孙胡沟村距离城区太远了，山大沟深，过去一直都是经济薄弱村，600 多人分散居住在 9 个自然村，年轻人大部分外出工作，村里常住人口只有 240 人左右。副支书孙桂起统计过，村里的劳动力只有 38 人。

从 2019 年开始，尹春燕想了很多办法，发展村庄产业。村里的地绝大部分都是山地，早已不种庄稼，种满了栗子树、杏树等，过去村民们会保存杏仁，在秋收之后，把杏仁做成杏仁油，这种纯天然手工制作的传统植物油，有很多用途，但制作麻烦，且成本很高，收入并不理想。尹春燕引进了一家企业，在村里加工杏仁油，这为村民和村集体都带来了比以往更多的收入。

尹春燕还组织村民养蜂，她自己也会徒手摇蜂蜜，不用戴护具。在一段村民保存的视频里，尹春燕说，蜜蜂蜇人的代价是生命，所以只要它们没有感觉到敌意，就不会蜇人。

7 月底，正是村里摇蜂蜜的时候，暴雨预警前已经摇过几次，收了两三百斤蜜。连日的雨后，难得放晴，在备汛之外，尹春燕也在操心这些蜜蜂，过了这段防汛的紧张时刻，蜂蜜也要加紧收了。

村里的月季是 2024 年种的，种了 5000 株，今年是第二年，满村的花开得十分娇艳。这些月季也是尹春燕带着村民们种的，在她看来，小山村的落后要从每一个角落开始改变，村容村貌无疑是其中的重要一环，住在花团锦簇的村子里，谁不会变得更加努力呢？

时间：7 月 26 日 17:00

村里人多了，她不断提醒大家注意防汛

各个自然村的负责人又检查了一遍防汛设施，以及就近的安置点。孙胡沟村南北长约 5 公里，安置点不止一个，孙桂起负责的进入沟口后的第二个自然村——北大地村，也有一个安置点，可以安置三四十人，里面备着足够的水和食物。

最北面的两个自然村，东海村和小梁村，是面对洪水的第一关，也是最容易受灾的村子。尹春燕每天都要去巡视，每次开会都要单独强调一次。

然而此时，人们无法预料到，这场还没有到来的暴雨和洪水，究竟会给村庄带来怎样的冲击？

下午的小山村，比以往更热闹了一些。正值暑期，又恰逢周末，在外上学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都回村了。孙桂起统计了村里的人口，346 人，比平时多了 100 多人。

人多了，需求也多，村里的工作量更大了，还有许多孤寡老人、行动不便的老人，都需要照顾。

从孙胡沟村到琉璃庙镇，要走 16 公里左右的山路，开车的话需要 20 分钟到半小时。但对行动不便的老人来说，去镇上购物，是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每次尹春燕去镇上，都会给这些老人代买许多日用品、食品等。

" 她买了东西，总是把标签撕掉，从来不要老人们的钱。" 张春山说。他还记得，有一回尹春燕去镇上开会，答应替一位五保户在镇上代买鸡蛋，回村后却忘了，就给还在镇上的他打电话，并特意嘱咐不要标签。

除了备汛，7 月 26 日的这个下午，似乎和以往那些平常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回村的人们在村道上漫步，老人们在门口纳凉，尹春燕也和往常一样，风风火火地在村里忙碌，和每一个遇到的人聊几句，不断提醒他们，不要放松，暴雨在即，还是要紧张起来。

时间：7 月 26 日 19:47

雨突然就来了，她开车上山路巡查

当天下午 6 点多，暴雨预警一次次升级，村里的人们也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头天晚上值了一夜班的孙桂起，又不能回家休息了。随着暴雨预警升级到红色，所有村干部、包村干部都必须留下待命。

雨好像突然就来了。晚上 7 点多，下了一阵暴雨，时间很短，但雨势很大，尹春燕开着车去村道上巡查。7 点 47 分，经过一处叫虎头崖的地方，崖上的水像瀑布一样倾泻到山路上，尹春燕在群里发了一段小视频和几段信息：" 这是石墙子虎头崖的水，大石头对着的南坡也出水了，路面全是黄土…… "" 沟沟壑壑开始出水，大家提高警惕，关注各片村庄安全 "。

短暂停歇的暴雨，很快再次到来。" 雨从房檐往下喷。" 孙桂起说。

孙桂起包片的北大地村，有一户人家里进水了，打电话给他，他开车下山去查看，发现有危险的不止一家人。他打算把这些人都转移到村委会，但车子拉不了这么多人。

孙桂起给正在村委会值守的王钺打电话，王钺开车下山，走到一半的时候，已经下不去了。孙桂起尝试往上开，到范家庄时，也上不去了，就在附近找个安全的房子，把人安置在那里。

孙桂申去了他负责的三亩地村，这个整条沟域最低的村子，也需要紧急转移村民。但村里有行动不便的老人，还有聋哑老人，怎么敲门都没反应，只能翻墙进去，把人喊醒再转移。

尹春燕的丈夫蔡永章也来村委会帮忙，蔡永章平时在怀柔城区上班，周末回家，恰好碰上这场暴雨，便也加入到防汛抗洪队伍中。

暴雨没有停歇的迹象，每隔一段时间，尹春燕就出去巡视一趟。分散在各个片区的人们事后回忆，但也很难知道那天夜里的全过程，只能在工作群的信息和断断续续的电话中，勾勒出大概的过程。

时间：7 月 26 日 23:00

想起两个老人，他们拿起伞冲进雨夜

晚上 10 点多，窗外的雨声混着河里的水声，变得越来越大，灯光透过窗户，却穿不透深夜里的雨幕。

在村委会值守的王钺开车出门巡查，但车走到一半的时候，洪水已经淹没了道路。她手机里还留着当时拍摄的视频，在车灯的照射下，隐隐约约能看到洪水的波涛。

" 雨太大了，雨刷器开到高档也没用，看不清路，从挡风玻璃里只能隐约看到洪水。" 她说。

汽车无法前进，人更不敢走，王钺只能掉头回到村委会值守，和在各个自然村值守的人保持联系。

夜里 11 点左右，同样在村委会值班的尹春燕忽然想起，范家庄有一间距离河道不远的房子，那里住着一对老人，一个 87 岁，一个 76 岁。两位老人的房子不在风险点，但此时的暴雨已经不能按照常理来应对，何况老人还有残疾，一旦有危险，难以自己避险。

从村委会到两位老人的房子，平常走路五六分钟。村委会地势比较高，此时仍然安全，但村委会下面的路已经被淹没，仅仅几百米的距离，因为洪水变得难以跨越。

王钺还记得当时的场景，午夜的雨大得吓人，出门看不见前方的路，但尹春燕仍决定去一趟。

" 我蹚水过去看看。" 她起身往外走，丈夫蔡永章随后拿起一把伞，跟了出去。

蔡永章是秦皇岛人，结婚后在怀柔城区工作。尹春燕回村后，他每到周末都会回到村里，经常在村里帮忙。村里没有周末，每天都有无数的工作要做，跟着尹春燕，蔡永章熟悉了村里的每一个人，村里的人们也同样熟悉他。80 岁的村民董友成记得，很多个周末，村里从山外运来各种物资，放假回村的蔡永章经常在村委会扛包，一车一车的粮食，有时候他一个人就卸完了。

这一次，蔡永章又跟着妻子的脚步，冲进了暴雨夜。

时间：7 月 26 日 23:22

最后一通电话，等了 10 多秒还是没声音

没有人知道，两个冲进雨夜的人，在短短几百米的山路上，最后遇到了什么。

夜里 11 点 20 分，尹春燕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各村按照红色预警标准措施落实。" 此时，在北大地的孙桂起还在帮助村民转移，没有看到信息。直到 11 点 44 分，他才抽空看了一眼工作群，并回了个消息，可消息始终没有发出去。

村里的信号断了。

夜里 11 点 22 分，在三亩地值守的孙桂申和尹春燕通了一次话。尹春燕告诉他，把三亩地村一位坐轮椅的老人转移到村委会去，如果转移不了，就在附近找个安全的地方转移。

电话里，孙桂申告诉她，老人已经转移，他打算去拦河坝加高沙袋，拦一下洪水。尹春燕跟他说，别去了，没用了……

话还没说完，就没了声音，电话也没挂断，只留下一片静默。孙桂申不知道，到底是网断了，还是发生了其他事情。

等了 10 多秒，电话那头依然没有声音。孙桂申挂断电话，重新打过去，但再也没有打通。

从村委会门口出来，沿着斜坡往下，大约 50 米的地方有一小段平路，但平路并不安全，那里有三条沟汇聚。暴雨中，每条沟都在往外倾泻洪水，然后在这里进入河道。

孙桂起知道这里很危险，洪水汇合时可能会有漩涡。但他不知道，就在自己忙着转移老人，顾不上看信息的时候，尹春燕和丈夫蔡永章正准备蹚过这里。

夜黑得越来越沉，雨像疯了一样下个不停。信号中断后，有人一直在等待消息，有人忙了一夜，还不知道村庄另一头发生了什么。

时间：洪水过后

安置点老人不断地问，" 二华回来了吗？"

等了一夜，王钺没有等来消息。天亮后，路已经被完全冲断了，断口处洪水依然翻滚。

翻过几个山头，孙桂申和几个村民一起，徒步回到了村委会。

村里已经有人知道尹春燕一夜没消息，但他们大部分是老人，几乎无能为力，只能沉默地等待。

孙桂申和几个村干部往下面的范家庄走，尹春燕打算救助的两位老人房子里进了水，但幸运的是还有一侧安全，两位老人躲过了洪水。而他们旁边的一栋房子，地基的墙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屋顶倒伏在水里。另外一家相邻的院子里，整整一排房子被洪水连着地基冲到了河道中间。

孙桂申没有把尹春燕的事告诉老人，而是继续寻找。他们找来绳子，把几个人连成一串，一直往山上走。上方的东海村和小梁村是洪水中最危险的地方，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可能夜里两个人去那里巡查，就留在两个村子里了。

然而，东海村没有，小梁村也没有。

7 月 27 日，洪水还很大。村里的人们沿着洪水的边缘上下搜寻，却徒劳无功。

回到村委会时，旁边一对老人正坐在门口吃饭，他们问孙桂申，" 二华找到了吗？" 二华是尹春燕的小名，村里的人们都习惯叫她小名，大名反而没人叫。

没有得到确认的消息，两个老人把碗里的小米粥倒回盆里，眼泪流了一脸。

8 月 3 日，距离那个雨夜已经过去 8 天，村民们全都转移到了城区的安置点。

在城区，尹春燕 16 岁的孩子和瘫痪在床的母亲还不知道村里的消息。

穿过临时打通的山路，进入洪水退去的村庄，河道里裸露出大片砂石和淤泥，一批批救援人员分散在河道里，仍在进行地毯式搜寻。村道上，救援人员在同步清理村庄。

泥沙掩埋了大部分道路和河沟，偶尔有躲过一劫的月季，在一片灰色中，开出鲜艳的花。孙桂申总忍不住想，如果尹春燕回来，看到她带着大家亲手种下的花草如今七零八落，肯定得心疼。

所有人都在等待，就如安置点的老人们总会不断地问，" 二华回来了吗？"